在正式上映之前,相信誰都沒有想到,一個以過家家道具塑料小人兒為主題的電影,和一個講述核爆炸和人類真實血與淚的電影,在討論度和爭議度上面,竟然是前者穩贏後者。
開分8.8,一度達到8.9,如今一星增多,評分有所下滑,但也拿到了8.5分這樣相當不錯的成績。最近一段時間,《芭比》儼然是最熱門的國外大片,國內外都是一票難求——當然,這一票難求的含義並不相同。儘管剛出路透圖的時候,我對這部看起來格外扎眼的影片沒什麼興趣,也對高司令的「轉型」表示無法理解,但是自從看到第一支預告,我的想法就完全轉變了。在搜過附近所有影院的所有排片後,我終於在有且只有的清晨場、午夜場和上班時間場之中做出了艱難的選擇。
還好,它沒有辜負我的好奇,這是一次相當愉快的觀影。
看《芭比》,需要門檻嗎?
在我看來,這是一部完全沒有門檻的電影。
不認識角色?
沒關係,反正出現在芭比樂園的所有女性全都是芭比,所有男性——除了一位看起來最普通其實最獨一無二的艾倫——全都是肯。你完全不需要像看漫威或是DC影片一樣,對每個登場的超級英雄都非常熟悉才能獲得較好的觀影體驗,你只需要看著Barbie and Ken的多元宇宙,看著她們互相say hi,就夠了。
小時候沒接觸過芭比玩具?
也沒關係,反正這部電影的解構已經給予了這個過家家玩具一種全新的色彩。在該片中,你所能見到的第一個鏡頭就是正在玩過家家遊戲的小女孩們突然被什麼喚醒,暴力地砸碎了手中的玩具們。這一砸,不僅是小女孩們對成為家庭主婦這一當年唯一出路的反抗,其實也可以看作觀眾對芭比印象的重塑。
當然,如果你本身對《2001太空漫遊》、《駭客任務》等影片和歐美梗比較熟悉的話,的確能獲得更快樂的觀影體驗。如果你本身英語比較好的話,也可以看到更多沒太翻譯出來的幽默台詞。
不過整體來說,硬要說有什麼門檻的話,結合網上輿論來看,我認為最大的門檻就是你至少得有看下去的耐心。不要把它當作一部只給兒童的低齡片,也不要把它當作一部只給女性看的情懷片,更不要認為這部影片存在的唯一目的和熱度高的唯一理由就是它在「打拳」和「挑動性別對立」。放下偏見,就是看《芭比》的唯一觀影門檻。
《芭比》,是一部女權主義電影嗎?
影片講述了一個相當奇妙的故事。作為玩具存在的經典款芭比,每天快樂地生活在母系社會芭比樂園,直到某一天,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現了「死亡」的念頭,從此,她的一切生活都亂了套。早餐不再完美,洗澡也只有冷水(準確地說,其實也不會有水),從前的仙女下凡式優雅登場險些成了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甚至連腳掌都變成了不適合高跟鞋的平腳掌。
為了讓生活重回正軌,芭比在其他芭比的建議下找到了怪人芭比——由於主人的調皮,這個芭比看起來與其他芭比完全是兩模兩樣,但我們都知道,就像很多童話中那樣,越是看起來奇怪的角色,越是看得懂世界的真諦。怪人芭比給出的解決辦法是讓她走出芭比樂園,前往人類世界,找到與她靈魂相接的人,也就是她的主人。
儘管萬般不願意,芭比還是走上了自我追尋的道路,而真正的覺醒之路也就此開啟了。
影片中有不少對於現實男性的諷刺。
比如,當芭比和肯初次來到人類世界的時候,面對人們並不友好的上下打量,一向從容自信的芭比第一次有了不舒服的感覺,而建築工人的眼神舉動和警方「她穿得嚴嚴實實反而惹人遐想」的性騷擾言論則是男性凝視最直接的代言;
又比如,當肯發現人類世界是與芭比樂園完全相反的父權制社會的時候,能力不夠的他前去求職,被拒絕還要委委屈屈地大聲抱怨「我是個男的,這還不夠嗎?」,這讓我想起了我的一些明碼標價寫著「僅限男」、「男性優先」的求職經歷;
最幽默的當然還是要說芭比們試圖迷惑肯們,在他們面前扮演一種乖巧無害笨蛋美人,聽著他們滔滔不絕地賣弄自己對於《教父》、馬術、音樂等陽剛藝術的了解。我所在的影廳爆發出了影片全程最熱烈的笑聲——誠然,不是每個男性都曾做過這樣的事,但又有哪個女性沒被迫聽過一些「讓我教教你」和「讓我考考你」呢?
影片中也有不少對於現實女性處境的明示。
比如芭比闖入美泰公司的時候,唯一一個小職員擠在一群男性高層中間,聽著他們介紹自己的職務,最後自我懷疑地說了一句「我什麼職務也沒有,難道我是女性?」;
同樣是在美泰公司,芭比震驚於這裡沒有哪怕一個女性高層,男性高層們口不擇言地解釋自己如何尊重女性,甚至給出了「我們這裡所有人都愛女人」、「我姨媽就是女人」這樣離譜的理由……
肯,尤其是高司令所飾演的這個角色,在影片中則肩負著上述兩種作用。
當他在芭比樂園的時候,他像是芭比的掛件角色,生活有且只有兩個關鍵詞:「芭比」和「沙灘」,沒有自我,完全圍繞著芭比樂園的第一性團團轉;
當他初步了解了父權制,並將這一切帶回芭比樂園,他又學會了奴役芭比們,並變得爹味說教,甚至因為一點小事就發動了戰爭;
而到了最後,當芭比們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肯希望能夠在最高法院求得一個職位,卻被總統芭比拒絕,並表示最高職位只有芭比,可以讓他在下一級就職。肯完全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公平,甚至還鞠了個躬……
這一系列的轉變不能不說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諷刺。
同樣微妙的還有,當芭比樂園是芭比們作為統治者的時候,她們只是玩自己的,並不在意肯們的去留;而當肯們奪走芭比樂園的時候,他們卻要求芭比們為自己端啤酒,聽自己的說教,成為自己的女僕……
芭比,曾經同時是舊的進步和新的腐朽。
這種玩具誕生於1959年,女孩們被期待著成為賢妻良母,玩遊戲的方式也是在過家家,或者說是預習如何扮演母親。就在這個時候,芭比橫空出世。她不是妻子,不是母親,不是孩子,她身材熱辣、妝容精緻,可以成為想要成為的任何職業,可以做到想要做的任何事,她是她自己,也只屬於她自己。
然而隨著女權意識的進一步覺醒,人們開始意識到,芭比這樣完美的女性形象其實也在無形中帶給現實女性不小的壓力。女孩們一定要永遠元氣滿滿嗎?女孩們一定要永遠身著大牌腳踩高跟鞋嗎?就像《芭比》中,小女孩所說的那樣,芭比其實也可以看作外貌至上和消費主義的一種符號。
《芭比》的上映,則對這一符號再次進行了解構。在影片中,救贖了芭比們的是一個人類世界中的普通女性,不是小女孩,是小女孩的母親,她的經典言論也在上映之初就早早被做成圖傳遍網路。
這個演員其實還是《醜女貝蒂》的主演。在各種醜女題材影視劇中,這是唯一一部沒有讓主角靠美貌逆襲的。「醜女」與「芭比」的雙向救贖,這是何等巧妙的設計。
這部電影在本質上是非常溫和的,所講述的覺醒思想其實也是再基礎不過的陳詞濫調。
這一方面自然是因為無論再怎麼說,《芭比》都是個商業化影片,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因為芭比和肯都是沒有生殖器官的,本質上並不能真的看作兩個性別,而是在詮釋「女性是一種處境」,以及女權就是平權。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
影片的最後,我們可以看到《芭比》想討論的其實不止是性別議題,這是一次關於存在主義的探討。
芭比本來只是芭比,她完美而快樂,但也只是這樣的標籤。她想到了死,因此考慮什麼是活著。她見到了不公平的世界,見到了從未想過的醜惡,也見到了自己的創造者。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被創造者的人生該如何走下去,並不是只有創造者才能書寫。
結尾中,其他芭比們繼續在芭比樂園生活,肯們也得到了更為公平的對待。而我們的主角,經典款芭比,離開了快樂的芭比樂園,離開了濃烈的妝容與穿著,像個普通OL一樣來到了人類社會。她所主動到達的第一個地方,是婦科。這不光是對影片開頭,最初來到人類世界時芭比對騷擾者甜美地笑著說出「我沒有vagina,他(Ken)沒有penis」的對應,也意味著芭比終於真正地成為了一個人類。她在了解自己,不帶任何羞恥和遮掩,從人類得以誕生的女性生殖器官開始。
她也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芭比,不是經典款,是芭芭拉·漢德勒。名字,在影視劇作品中往往是一個「自我」的具象性符號,比如忘了名字就忘了自己的《千與千尋》,比如因為畏懼姓名而被稱作「you know who」的伏地魔。而影片的最後,芭比,終於真正地得以誕生。
《芭比》對父權制極盡嘲諷,但它的目的並不是打倒任何一個性別,而是追求平等和認識自我。
作為電影,《芭比》是好看的。然而現在,比起電影,《芭比》倒更像是一場社會實驗。
一邊是對性別話題的激烈討論,另一邊是對粉色狂潮的瘋狂追捧;一邊是有人聲稱影片其心可誅號召舉報,一邊是有人跳進消費主義一心只想購買所有聯名;一邊是有人認為影片「打拳」敏感,一邊是有人認為影片不夠深刻。這樣的爭議度,遠超女性主義思想更為鮮明的《婦女參政論者》、《使女的故事》、《燃燒女子的肖像》等。這是一個讓我非常困惑的事。上一次這麼困惑,還是看到脫口秀節目中楊笠的爭議度遠超雙胞胎姐妹,這讓我對激進的評判標準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當我看到《芭比》在韓國女性里的評分高達9.43,卻被韓國男性打上6.00分的時候,我還覺得韓男破防這種事情毫不意外到讓人發笑;然而當我在國內平台看到這樣的言論和事件的時候,我就有點笑不出來了。
電影的彩蛋,不僅可以是正片中的致敬,還可以是片尾的驚喜,現在甚至還可以是現實生活中的對照,這是何等全方位的觀影!